借口,拙劣的借口!
唐毅还从来没有撒过这么心虚的谎,曾经相依为命的爷俩,相隔几年的光景,怎么会变得如此疏远!
唐毅觉得错都在老爹的身上,没错,就是如此。
自从嘉靖三十七年起,朱氏前后给老唐生了两男一女,最大的一个竟然比平安小了五个月。
也就是说,唐毅有了三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弟弟妹妹,天啊!哪怕他对着外人,甚至好朋友,都喜笑颜开,自豪宣称唐家开枝散叶,后继有人,人丁兴旺,可无论如何,刺儿就扎在心里头,越来越深。
越是要见到老爹,就越觉得别扭,从唐慎到了天津,他就知道了。按理说唐毅应该前往天津去看老爹的,这才是孝子当做的事情。
唐毅也几次想要动身,结果这一步就是迈不出去,不但迈不出去,就连老爹驾到,他也不愿意出迎,只能把媳妇和儿子派出去。
可媳妇走了,他心里更烦躁了,身为儿子不去迎接父亲,好说不好听,没准就有人参自己不孝呢!而且还有东厂的人盯着,哪怕比以前松了,也还是定期报告。
还要超凡入圣呢,连孝道都不顾了,好说不好听!
算了,还是去迎接吧!
唐毅小跑着追出来,一路追来,总算是看到了老爹的身影,那一瞬间,唐毅的脑袋轰然炸开,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乱乱糟糟的想法,都是可笑的说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真他娘的想!
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已经彻底变成了大明的士人,可是在心里的深处,总还是有一丝过客的心态。唯独面对着老爹,他可以彻底放松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和虚伪。不光是血脉相连,而且是这个男人陪着自己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才是最值得自己无条件信任的人!
唐毅也总算想明白了,说起来让人脸红,他之前的别扭、尴尬,竟然都是嫉妒在作祟,他不希望老爹被别人分享,一如当年续弦的时候,不告而别一样。
唐大人竟然吃醋了!真是天雷滚滚,让人脸红心跳啊!
反倒是唐慎,他不知道儿子有些扭曲的心态,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毕竟这几年光顾着福建的家,都忘了北边还有一个独自打拼,承担着无比重担的长子。他觉得当爹的做的很不到位,难免羞愧。
父子俩呆呆望着,喉咙里都被堵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父,别愣着了,赶快请师爷回家吧!”琉莹眨着眼睛,娇笑道。
咳咳,唐慎老脸通红。
唐毅狠狠瞪了琉莹一眼,这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爹……咱们回家吧!”堵在喉咙里的话总算是吐了出去,唐毅偷偷松了口气。
唐慎愣了一下,“啊,你的腿脚不好,慢点吧。”
“哦。”唐毅又应了一声。
一家人就这样慢慢踱步,一刻钟,还没走出一里远,冻得小平凡脸都红了,清鼻涕流出老长。
琉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王悦影是唐家的正牌儿媳,不好说话,她抱着平凡,拉着王悦影,对爷俩说道:“师父,我们先回去准备饭菜了,您和师爷慢慢聊!”
说完,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逃一般消失了。
唐毅抬起头,张了张嘴,只剩下一声叹息,父子俩还在闷着头往前走。唐毅觉得有必要打破僵局了,他憋了好半晌,才想到一个问题。
“姨娘怎么没一起进京啊?也好有人照应着您老。”
“她啊!”唐慎摇摇头,苦笑道:“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她……又有身孕了。”
老唐的声音很低,可唐毅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噗,一口老血喷出。
爹啊,您老可真能干!
哪壶不开提哪壶,唐毅起了一个最尴尬的话题,爷俩又说不下去了。
又走了一段,轮到唐慎鼓起勇气了,“行之啊,我看琉莹还不错,人也老大不小了,虽然她的出身不算好,可毕竟是妾室,用不着那么讲究的,多生几个娃娃,咱们家也好热闹热闹。”
热闹,这就够热闹了!
“孩子多了也不见得好,这两个就够闹心了,我手边还一堆的事情,也没空教导他们。”
“我来!”唐慎毫不客气道:“这一次我回京啊,估计就不会外派了,反正在京里面也有时间,正好带孙子,行之……你不会不相信爹的本事吧?”唐慎略带胆怯地问道。
唐毅突然哈哈一笑,“怎么会,孩儿不就是您老教出来的!”
“那是!”唐慎倍受鼓舞,激动之下打开了话匣子。
“行之,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有个好儿子,眼下东南人人都说生子当如唐行之,吾儿的功绩不必说,光是那三本书就足以彪炳史册,唐学流传天下,就连咱们家的老祖宗也脸上有光彩啊!”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唐慎滔滔不绝,大谈特谈所谓的唐学,仿佛是他写出来的一般,直接捧上了天。
一直到了家门口,唐慎还意犹未尽,问道:“行之,最近还有什么大作吗?”
“没了。”唐毅老实说道:“那三本书,几乎把我所谓的理财观念都写了进去,这也是我最得意,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其实我还想写一些治军理政的书,只是毕竟资历太浅,随便乱说话,也没有分量,等过些年再说吧!不过最近我倒是再整理一些东西,要写一本养马的书。”
“养马?”
“没错!”
唐毅笑道:“养马可是一门大学问,这几个月,我询问了马芳马栋父子,还找来了九边的老兵,仔细询问,还别说,真有些心得。”
说话之间,父子俩到了客厅,唐慎扫了一眼低矮的土坯房,心里酸酸的,敢情儿子就是在这里治学啊,真不容易!
让老爹坐下,唐毅给他倒了一杯姜茶,暖暖身体,有给火炉加了几块炭。
炉火越烧越旺,父子俩把外面长大的衣服脱去,唐毅又找来了两个红薯,一边烤着,一边笑道:“月影她们还在做菜呢,先给您老说说孩儿养马心得吧!”
“为父洗耳恭听啊!”
唐毅也打开了话匣子,自从把马养成了驴,唐毅的倔脾气就上来了,还就不信了,小小的马都摆弄不明白,还怎么治国平天下!
他用心苦学,不耻下问,还别说,真让唐毅总结出一套选马、训马、喂马的心得出来。
“要想有好马,就要有好的传承,汉唐战马强大,都离不开好的种马,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遇到了神骏的汗血宝马,汉武帝曾经用黄金铸造一匹马,送到了大宛,想要交换一匹汗血马,却被大宛国王拒绝,汉使也被斩杀,汉武帝一怒之下,派兵征讨大宛,得到三千多匹大宛良驹,运回大汉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千多匹,就以这一千匹宝马为父本,结合本地马,繁衍出山丹马,霍去病正是靠着这些神骏的战马,纵横大漠,所向无敌。唐太宗年间,曾经把义和公主远嫁大宛,换来了两匹胡马良驹,以此为种马,繁衍出强大的盛唐铁骑”
唐毅滔滔不断,把历史说了一遍,而后叹道:“汉唐两次引入良驹,可最后汗血宝马竟然在中原销声匿迹,荡然无存,实在是一大憾事。关口就是没有把种留住,引进了汗血马,和本地马配种之后,固然得到了许多强大的后代,可是由于引进的种马数量太少,加上为了战马性情更温和,更容易驾驭,会阉割战马,使之失去繁衍能力。如此一来,几代之后,再也没有纯种的战马,故此马又会退化回去,汗血宝马也就成了一个传说。“
“我这本养马的书,说穿了,就是养马规范,每一匹种马都要进行登记,繁衍的后代一样要造册,建立起繁衍谱系,一代一代,优中选优,保证血统传承。除此之外,还要严格挑选,精心喂养,我问过许多老兵,又观察了一下手上的马,总结一套新的规范,幼马最好从八个月就开始挑选,两岁之前,完成基本的训练,能够服从指令,不惧怕光、火、声音、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就完成训练,要给战马安排专门的训练师,练马师、骑士、饲养员、营养师……每一项都要严格操作,不能有任何的疏忽。”
唐慎也是带兵的,军中也有好些战马,他最多就想到料好一些,平时经常跑一跑,哪里想得到,居然有这么多学问。
“行之啊。这么养出一匹马,可要比人金贵多了啊,朝廷能出得起银子吗?”
“当然不能!”唐毅笑道:“所以孩儿才力推赛马大会,只有吸引天下人都加入其中,还要让养马赛马变得有利可图,才能快速繁衍出足够的战马。”
“吾儿深谋远虑,佩服,佩服啊!”唐慎由衷赞叹,越发得意,从两宋以来,多少人都想改革马政,训练出横行天下的铁骑,可唯独儿子能拿出真正有用的办法!
“行之,咱们爷俩好好喝几杯,慢慢聊。”
“嗯!”
父子两个手拉着手,一起出现在食堂,家人团团围坐,众星拱月般,陪着唐慎,平安撅着屁股,从桌子下面搬出了一坛子唐毅酿的果酒。献宝般送给了爷爷,惹得唐慎开怀大笑。
一顿酒喝到了半夜三更,唐慎和唐毅勾肩搭背,醉得迷迷糊糊,就听唐慎含混道:“兄逮,倒酒,喝,一醉方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