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是从康有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带出一件赐康有为朱笔密谕,催康有为尽速离京,到上海去办官报。一开头便说:“朕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这封信,便是为康有为解释,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对康有为深恶痛绝,如再迁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风报信”的“奸细”,就是皇帝。
果然,只见她厉声向皇帝问道:“你说,你是不是包庇康有为?”
“儿子不敢!”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诿,“那是,那是杨锐的主意,要康有为赶快出京。”
“给袁世凯的那道朱谕呢?”慈禧太后问,“莫非也是别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无词以解,无地自容的,就是这件事。派兵包围颐和园,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恶不赦的大罪,何以君临天下?所以此时面色如死,垂首不语。
慈禧太后久想收权,但总是找不出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借口,谁知竟有这样梦想不到的意外机缘,转祸为福,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看皇帝哑口无言,越发逼得凶了。
“你们问皇帝,他叫袁世凯干的是什么丧尽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这等于以臣下审问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当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头,嘴唇翕动想开口时,却晚了一步。
“你说啊!”慈禧太后冷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点儿,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儿子!寻常百姓家,儿子忤逆不孝,亲友邻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骂。你是皇上,没有人能管你,可别忘了还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声问道:“谁是‘宗令’?”
专管皇族玉牒、爵禄等等事务的衙门,叫做“宗人府”,堂官称为“宗令”,下有左右两“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辈高的亲王充任,此时的宗令是礼亲王世铎。慈禧太后当然知道,明知故问,无非为了炫耀权威而已。
世铎一无所能,最大的长处是恭顺,听得这一问,未答先碰一个响头,然后高声说道:“奴才,在!”
“传家法!”
此言一出,无不大惊!慈禧太后竟要杖责皇帝,这是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想到过的奇事怪事。于是东面一行居首的庆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华殿大学士,不约而同地伏地碰头。其余的王公大臣,亦无不如此,一时只听得砖地上“冬、冬”地响。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这是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买群臣的面子。
不过虽不再传家法,却仍旧要逼着皇帝开口。
“总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护着人家不肯说,我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
岂止罚她,连她娘家人亦该罚!“
皇帝蓦地里警悟,原来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脱口说道:“是康有为、谭嗣同有那么个想法。不过,本意也只是兵谏,决不敢惊犯慈驾。不然,儿子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们听听!皇帝多孝顺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认,曾有犯上的密谋,既不足以为君,亦不足以为子。这一来,不但可为她的训政找出一个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为进一步废立作个伏笔。
至此目的已达,她就振振有词了。
“你们大家都听见了!皇帝这样子胡闹,非断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咽了气,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不闻不问?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吗?”慈禧太后拿块手绢擦一擦眼睛,又捂着鼻子擤了两下,接下去又说:“皇帝四岁抱进宫,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抚养,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嬷嬷带着,睡在我外屋,一夜几次起来看他。
皇帝胆子小,怕打雷,一听雷声就会吓得大哭,要我抱着哄个半天,才会安静下来。这样子辛辛苦苦抚养他成人,你们看,他如今是怎么对待我?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吗?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养成这个样子,实在痛心,实在惭愧!真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见文宗?“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已有些语不成声的模样。皇帝则伏地呜咽,不知是愧悔,还是委屈?殿前群臣,亦无不垂泪,可是谁也没有出声。有些人不便劝,有些人不敢劝,而有些人是不愿劝。
“这几个月真是国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泪说道:“从四月里以来,乱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实实整顿不可!你们把这几个月的新政谕旨,大小臣工的奏折,按日子先后,开个单子送来我看。”
“是!”庆王与礼王同声答应。
“康有为一党,决不轻饶!你们要赶快办!此外还有什么在眼前必得处置的紧要事件,军机处随时写奏片送进来!”
“是!”这次是礼王与刚毅同声答应。
略等一会,别无他语,便由庆王领头“跪安”退出,回衙门的回衙门,回府的回府,各随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旧被送回三面环水、一径难通的瀛台。
※※※军机大臣回到直庐,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拿办康有为的党羽。可是,谁是康有为的党羽呢?
军机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刚毅主张大大地开一张康党的名单。领枢的礼王并无定见;王文韶心里明白,不应多所株连,可是不愿开口;廖寿恒因为常在皇帝与康有为之间传旨,不无新党之嫌,不敢开口;敢开口的只有裕禄与钱应溥。
“子良,”裕禄很婉传地说,“政局总以安静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见,康党有明确形迹可指者,不过四京卿而已!”
“寿山,”刚毅喊着裕禄的别号问道:“照你这一说,连张樵野都是冤枉的,应该请旨,马上放掉他?”
“张樵野自当别论。”
“中党,”钱应溥赶紧接上去说,“就开五个人的名字吧!
看上头的意思再说。“
刚毅看礼王、王文韶、廖寿恒尽皆沉默,颇有孤掌难鸣之感,事出无奈,只好点头同意:“好吧!看上头的意思,等驳下来再说。”
奏片写就,正要呈进,寝宫内发出来一道奏折。礼王未看正文,先看折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笔亲批:“速议奏!”急急看罢正文,礼王伸了伸舌头,大声说道:“好大胆子!
真有不要脑袋的人!“
这一声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刚毅问道:“谁不要脑袋?”
“还有谁?杨漪村。”
听得这话,廖寿恒首先一惊。杨漪村就是杨深秀,山西闻喜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而廖寿恒是那一科会试的总裁,师生之谊,自感关切,急急问道:“杨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折子的刚毅冷笑,“岂止妄言而已!”
原来一士谔谔,举朝只有杨深秀一个人上疏诘问皇帝何以被废?引经据典,历数国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请慈禧太后撤帘归政。
传观了这个奏折,无不摇头叹息,刚毅向裕禄说道:“你看,你要安静,偏有人要闹事!寿山,你怎么说?”
“太不智了!”
“仲山!”刚毅又问廖寿恒,“你看,贵门生该得何罪?”
廖寿恒是刑部尚书,身分尴尬,更难回护,只能这样答说:“这要公议。”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贵部?”
这样咄咄逼人,廖寿恒感到事态严重,若无明确表示,不但于杨深秀无补,恐怕自己的前程亦会不保。看这样子,就想回护门生,亦必不能如愿,那就不如放聪明些。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答说:“当然。不过逮问言官,必得请旨。”
“当然要请旨!”刚毅环视问道:“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声,但礼王不能不说话:“请旨吧!”
“好!”刚毅喊道:“请郭老爷来!”
“郭老爷”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汉军机章京头班的“达拉密”。应召而至,照刚毅的意思,写了个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杨漪村上这个折子,自己也知道会有怎么个结果?”刚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复何憾?”
刚毅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偶尔想到这八个字,自以为是隽语,十分得意。而在旁人听来,有点说风凉话的味道。谁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无笑容地,持着奏片,掉头就走。
“春榆,春榆!”刚毅将别号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厅堂,眼看着同僚说道:“各位看,杨漪村会不会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细想一想,刚毅这一问,倒不是匪夷所思。杨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当然了解到后果的严重,多半已存着必死之心,步光绪初年吴可读的前尘,来个尸谏,亦未见得不可能。
“子良这句话却非过虑。”裕禄说道:“得要想个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刚毅觉得不中听,微微冷笑着说:“我在秋曹多年,什么样的案子都经过,此辈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观火。就象杨某人这折子一上,如果没事,白得个敢言的名声,自然不会死,倘或拿问,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还落个尸谏的名声。他这件案子,情节甚重,上头是一定要严究的,不能预为之计。事情明摆在那里,一定拿问,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刚毅的想法和说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为“保全”,清朝还没有杀过言官的例子,这个好歹先留下他一条命来的打算,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