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穆宗即位,徐阶当权的时候,三人都起复原官。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徐阶晋吏部尚书。这是一个崇衔,因为实缺的吏部尚书还有吴鹏。三十九年徐阶再从少傅晋太子太师,就在这一年,居正从翰林院编修,升右春坊右中允,管国子监司业事。
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右中允正六品,在官阶上进了一品。明代有左春坊、右春坊,管太子奏请、启笺及讲读之事,长官为春坊大学士,其次则有庶子、谕德、中允、翊善,司直郎等官。但是后来都成为翰林官升转的虚衔,没有一定的职务。所以居正实际的职务,只是国子监司业。明代南北两京都有国子监,是当时的国立大学,但是因为只有两个国子监,所以比现在的国立大学,地位更加隆重。国子监底长官是祭酒,其次是司业,就是国立大学校长和副校长。在居正当司业的时候,国子监祭酒是高拱。徐阶、高拱、张居正,是嘉靖末年直到隆庆六年政治界的三个主要人物。
高拱新郑人,字肃卿,又号中元。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为裕王侍讲九年,和裕王的关系很深。世宗自庄敬太子死后,不立太子,裕王便是实际的太子。东宫宫僚,照例是大学士的候补人,所以严嵩、徐阶当政的时候,对于高拱,都是非常地器重,以后高拱升国子监祭酒,便是他们底主张。高拱和居正在国子监同事的时候,他们互相了解,都看到日后两人在政治界的地位。
嘉靖四十年春,俺答自河西踏冰人寇,七月犯宣府,九月犯居庸关。十一月俺答底侄儿吉能犯宁夏,进逼固原。十二月他底弟弟把都儿犯辽东盖州。这一年鞑靼底攻势虽不特别紧张,但是范围很广泛,正面的北方以外,东北和西北都受到他们底蹂躏。敬修《文忠公行实》,特别提到“四十年犯蓟”的记载。这一年鞑靼底进攻,给与居正一个新的刺激,大致他和敬修父子间常时谈到,后来便留下这个记载。
四十年十一月,西苑大火,世宗因为所住的永寿宫被毁,只得暂住玉熙殿。他看到地方又窄又小,和严嵩、徐阶计较。严嵩劝世宗仍还大内,不料触动了世宗无限的伤感。十九年以前,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底夜间,世宗宿在曹端妃宫里的时候,宫婢杨金英定谋,几乎把世宗勒死,幸亏方皇后来了,才把世宗救活。那时他在惊惶底中间,话都说不出来。方皇后传圣旨,把杨金英、曹端妃都杀了。杨金英的死不说了,世宗眼看端妃被杀,连申辩底机会也役有。端妃底冤枉,世宗是明白的,但是却怨不得救命的皇后。一个温馨的好梦,剩得血腥的回忆。从此以后,他不再回宫了,西苑是他底世界。“啊,严嵩,”世宗想,“大内是回不得的了!”在世宗沉吟底当中,徐阶早看到神态底不安。
“那倒不必,”徐阶说,“最近重盖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所余的材料很多,交给工部尚书雷礼,用不到很久,尽可重盖一座。”
“就这样罢,”世宗高兴地说,一边加派徐阶底儿子徐璠为工部主事,负责督工。
嘉靖四十一年的春天,万寿宫盖好了,世宗住进以后,很得意,升徐阶为少师,兼食尚书俸,徐路也升太常少卿。从此严嵩底势力,逐渐地低落;徐阶底势力,便逐渐底高涨。
就在这年,御史邹应龙给严嵩一个严重的打击。初夏是多雨的时节,一个阴雨蒙蒙的日期,应龙在内监家里躲雨。淅淅的雨声在窗外打个不住,应龙和内监说:“近来内里有些什么事咧?”
内监当然知道的。但是说,“啊,说不得,说不得!”
这一来便引起邹应龙底追问。内监只得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内里来了一个蓝道士,叫蓝道行,扶得一手好鸾。皇上相信的了不得。一天皇上问乩仙,“天下为什么不治呢?”那时乩盘沙,沙地动,你看上面留着几个什么字?啊,说不得,说不得!九个大字,“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皇上吃了一惊,便问贤不肖是那几个。乩仙判着,“贤如徐阶、杨博,不肖如嵩。”皇上又问“那么乩仙为什么不除他呢?”沙,沙,沙!又是一阵,乩盘上还是六个字,“留待皇帝自殛。”相公,你看怎样?当时皇上着实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一场雨声,透漏了内里底消息。看看雨也小了,邹应龙谢过主人,在风雨料峭中回去。这一晚他对着烛光发愁。严嵩是奸臣,凡是御史、给事中,都得替皇上除害。但是想起沈炼、杨继盛、吴时来底前途,何尝不值得担心?一封奏章,要是倒不了奸臣,至少便得充军三千里。可是也许皇上已经动心,只要再动一下,还愁倒不了一个严嵩!应龙真有些踌躇。朦胧之间,他竟昏昏地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据说是在东风中,他带着随从出去打猎。远远地看见一座高山,他对准放了一箭,那箭飕飕地不知那里去了。加上一鞭,他骑着马迎着东风走去,当前又是一座山,可是小得多了。山旁一座楼,下面全是田。田里只看到一堆米,米上盖了草。他晓得北方没有稻田,就算有一点罢,也不会在春天把米苫在田里。奇怪得很。不管他,且发一箭。不发还好,一发以后,只听到哗喇一声,象天塌下一样,米堆倒了!楼倒了,小山倒了,连带大山也倒了。这一场大乱,吓得应龙浑身大汗,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烛光在东风中摇恍,因为烛花长了,显见得黯淡了许多,满桌都是烛泪。应龙把烛花剪过,重新对着烛光沉思。据说当时他在桌上乱画着“高山,高山”几个字。模糊中他看到“山”字连到“高”字,正是严嵩底“嵩”!“好啊!”应龙拍着案,得到了新的启示。事情是容易了。东面的楼是“东楼”。他在桌上写一个“田”字,上面是“米”,“米”上加“艸”,明明是一个“蕃”字。他明白了,这一枝箭,不让它飕飕地落空,一定对准了射去。在烛光摇恍底当中,他起草,他誊清,一分钟没有放过。这是御史邹应龙底奏章: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客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无耻者至呼为鹤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是,主人当何如!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又何如!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政本!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严嵩底政权倒了。世宗一面降旨安慰严嵩,一面却叫他回籍休养;严世蕃交法司讯问,最后判决世蕃、严鹄、罗龙文,充军边远。世宗对于严嵩还是不时地眷恋,在西苑奉道修雕的时候,永远舍不下这一个撰进青词的老臣。但是徐阶和新进的大学士,那个慈溪才子袁炜,不还是一样吗?
严嵩底政权终于倒了。从嘉靖四十一年到四十四年三月,内阁中只剩徐阶、袁炜两人。袁炜是徐阶底门生,但是这是老远的过去了,袁炜当然不再退让,一切的章奏,他要过问。徐阶底经验多了,在微笑中,一切的事务,都和袁炜商量。徐阶在大学士直庐贴着标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他不做严嵩,他只要做贤相。他赢得一般的好感,但是他也正在计划怎样杀严世蕃,怎样饿死严嵩。对于袁炜,他只是一味地微笑;“小孩子啊,”他想,“待我慢慢地计划。”无疑地,在风和日暖的状态中,整个的政权是徐阶底了。
在严、徐政权的递赠中,我们不要忘去张居正。他曾经劝过徐阶和严嵩明白地干一下。他底计划失败,然而徐阶底计划成功了。他正在重新跟老师学经验。徐阶认识居正是国家栋梁之才,他舍不得让他做杨继盛、吴时来,甚至也舍不得让他做邹应龙,冒着最后一次的危险。他只让居正在幕后活动。严嵩失败以后,居正感觉到无限的高兴,对于自己底政治前途,抱着无限的希望。四十一年底秋天,他有这样几句诗:
狂歌嫋嫋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诗四《壬戌七月望夕初幼嘉陈子嘉二年兄过访次韵》)
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诗四《中秋前二夜与诸君共集双河寺》)
这年他才三十八岁,究竟还是年轻。他底希望激动了,但是“天风”只是一层虚响,“清光”也不免有些迟疑。“是老师忘去了吗!”他立刻又感到失望,他把希望和失望都交给诗卷。
赋得秋色老梧桐
凉露燕山秋自偏,高梧十寻殊可怜,萧萧落叶当寒井,瑟瑟悲风起暮烟。疑有凤凰鸣碧干,不堪哀怨付清弦,皎月夜窗闲对汝,外人谁识子云玄!(诗四)
这一首诗里“凤凰碧干”是期望,“哀怨清弦”是失望:从期望到失望,正是最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