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即使这些人当年漠视自己的孤苦不是罪过,那么他们如今也是断送琐儿罕失剌性命,帮助不共戴天之敌塔儿忽台逃跑的帮凶,必须用他们的生命来抵偿其犯下的罪恶。
有组织、成规模的屠杀一直持续了三天,大批泰亦赤兀男子被押上了断头台,而每天负责打扫收尸的则是那些被俘的女子与小孩。她们神情麻木得抬起那些曾经共同生活有年有亲朋好友以及同族残缺不全的尸体,然后麻木得移动自己的脚步,最后麻木得将尸体丢入不远处她们自己事先挖好的一个个大坑之中。没有人神伤,也没有人哭泣,即使手中抬起的是自己的结发丈夫或生身父亲也显得无动于衷。残酷的战争与无情的杀戮,刺目的鲜血与惨白的僵尸已经令她们的精神接近于死亡,即使在多年以后,她们也只能以行尸走肉的方式苟存于世。
望着眼前这一切,铁木真的心中无喜也无悲。吃掉泰亦赤兀惕!吃掉塔塔儿!父亲的遗梦终于在自己手中完成,他却无法让自己高兴起来。为了这一天,自己以及众人们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当这一天终于化为现实呈现于他的面前时,就连感慨中都带着血腥的咸涩。
“因为得到血的浇灌,明年这里的草会生得更旺吧?这一切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呢?”
忽然,一名箭筒士跑到他的身边,向他报告:
“一名自称叫琐儿罕失剌的老人带着一个年青人在营门前要求见你。”
琐儿罕失剌!听到这个名字,铁木真心中一阵狂喜。他还没有死啊,这可真是比打了胜仗还要值得兴奋的事情啊。
“立刻将他们带来,要快!”
铁木真下完这道命令后,却自己亲自跑向营门。他已经等不得了。他觉得现在必须立刻见到老人,然后将他安全完整得带给合答安,他觉得每耽搁一刻,都会让合答安多流一滴眼泪。眼泪流得太多了,不能再流下去了。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几乎是以飞行速度赶到了营门前,远远便看到了那位阔别以久的救命恩人。
他老了,真的老了。多年前那一双搅动马奶的有力双臂,如今却只能虚弱得搭在身旁那个年青人的手臂上,维持自己的身体可以站得更久一点。
铁木真冲上去拥抱了老人:
“合答安在我这里,很安全,她很想你!沈白与赤老温也想你!我也想你!”
此时,铁木真无法用更多的言语来表达什么,只能连续不断得说出了三个“很想”。
“为什么早不来找我呢?非要等到今天?莫非怕我怠慢于你?”
“铁木真汗啊,你能亲自来见我这个卑贱无用之人,又怎会怠慢于我呢?其实,多年前我就在心中做了你的臣民,可是我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家中的妇女们就会性命难保,我不能抛下她们啊。尤其是合答安已经嫁人,我更不能连累她的婆家。”
“是啊,是啊。我知道的,从你在河边掩护我,又在家中为我卸去木枷的时候起,我们就是朋友,就是亲人了。”
铁木真盛赞罢老人对自己的恩情,这才转头看到他身边的年青人,向他问道:
“你是谁?”
“我叫只儿豁阿歹。别速惕族(5)。”
年青人沉静得回答道。
琐儿罕失剌连忙介绍道:“塔铁忽台本来命令他杀死我,他却带着我一起逃掉了。没有他,我早死多时。”
铁木真却没说什么,继续以他那洞察人心的目光打量着只儿豁阿歹。初看起来,这年青人除了头顶光秃之外,与草原上这个岁数的同龄人没有太多不同,但是当铁木真的目光落在他那两条长短略显不一的胳膊上的时候,却突然发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射手!”年青人坦然依旧。
“前几天交战的时候,有人从山上射箭。他先射伤我的马,又射中了我的脖子。他的箭法高明是我平生仅见,你知道是谁吗?”
“我就是那天在山上射箭的人。”(6)年青人居然没有任何犹豫得承认下来,“如果当时不是天色黑下来,我会射得更准一些。”
“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即使救了琐儿罕失剌,也无法得到饶恕。”
铁木真的声音有点冷。他挥手阻止了正要开口为年青人求情的琐儿罕失剌。
“救人只是因为我觉得他不该死,其他多余的事情也从没怎么想过。想杀我的话,就下令动手吧,不过是玷污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而已。”
面对铁木真凌励的目光,年青人连眼睛也没眨。
“你不怕死吗?很想死?”
“我怕死,也不想死。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啦。”
铁木真在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动人的光彩。那是一种直面命运,无所畏惧的光彩;是一种诚实自律,不计安危的光彩;是一种道义当前,不避生死的光彩。他完全可以向刚刚被自己拯救的人求援,他却连这种打算都没有。他也完全可以抵赖掉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求得苟免,他却连这种想法都没有。
“又是一头蒙古狼啊。”
铁木真在心中赞叹着他的勇气,但目光却森寒依旧,他还想看看这个年青人在死的威胁下到底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年青人承受着铁木真的目光,并不想躲开。他的身子自始至终都挺直,如一杆标枪。
“要杀就赶紧动手吧。”
“不要急着去死!如果我赦免你,你会怎样做?”
青年朗声答道:
“我将留在可汗的身边,为你去冲锋陷阵,横断深水,粉碎坚石!只要是你指向之处,绝不退缩!”
“很好,那就留下来,做我手中的利箭吧!”
那青年听到被赦免的消息后,依旧不动声色:
“好吧。你今赦我,我欠你一命;我伤你马,我欠你一马。今后我将以百倍偿还于你!”
“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伤害过别人的人,往往会刻意隐瞒。你今却能坦诚相告,说明你是可以依赖的人,与你为伴,我不会后悔的。如果你隐瞒下去,我最多让你做一名普通士兵,可是你的坦诚让你成为十人队长,而你的神箭之技和救援琐儿罕失剌的功劳却令你成为百人之首。以前你是泰亦赤兀惕的箭,现在起你就是蒙古人的箭。因此,我赐你者别之名,你要成为我蒙古射向四面八方的一支利箭!”
得名者别的青年,沉默不语,配以他那细长的脖颈和略似箭簇的光头,样子象足了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从此,这个受到特殊赦免的青年没有辜负铁木真的期望,将自己化身为箭,奋力弹射向广大的世界——
(1)今黑龙江支流额尔古纳河。
(2)月良兀惕秃剌思(ulängut-turas),大约在斡难河上游一带。《圣武亲征录》作月良兀剌思之野。
(3)兀鲁思(oulous),意为“国家”、“人民”、“从属”、“王国”。见《蒙俄法词典》。
(4)《秘史》原文为:乃至其子孙之子孙,使如飞灰焉。
(5)关于其对音,《萨囊彻辰书》作“dschebe或jebederbessed”;《秘史》作“besut或besutäi”;《拉施特书》作ysût。该姓氏至今仍在鄂儿多斯族中使用着。
(6)《秘史》原文为:射自山上者,即我是也。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二章尽杀高过车轮者
这天晚上,沈白为铁木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汪罕的部队追上了札木合,双方交战几次后,札木合居然向汪罕投降,汪罕则将他收为自己的附属。当铁木真浴血奋战的时候,他的这位汗父再一次背叛了盟约。如今,铁木真的背后再度寒流激荡,暗潮汹涌。为了应对这陡然而生的变故,铁木真必须将东部蒙古彻底平定,才能有余力来应对来自汪罕方面的一切明枪与暗箭。是啊,草原势力为两家所平分,那么接下来,为独站这片土地的决战又将上演。
这次,诸将也不再如上次那样群情激愤地斥骂遣责什么了。众人将自己的悲怒默默得收回心中,转化为力量,早晚要将这股力量化为毁灭的狂潮,倾泄向一切敢于阻碍他们的人。
铁木真一面派亲信阿儿孩前往汪罕处祝捷,以此稳住对方,一面着手布置对塔塔儿人的残余势力发起最后的总攻。如今,还有四个较大的塔塔儿人部落没有遭到打击,即被称为“白塔塔儿”的察阿安部、阿勒赤部、都塔兀惕塔塔儿部,阿鲁孩塔塔儿部。听说,塔儿忽台已经收集残党与他们合兵,脱黑脱阿所带领的蔑儿乞惕人也与他们在一起。必须在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整旗鼓之前消灭他们,使自己有一个安稳的后方。现在,铁木真认为无论从道义上还是实力上,自己都没有履行誓约邀请汪罕出兵的必要。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汪罕的背盟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已经成熟的蒙古狼群毋需再去背负任何负担,受什么人或事的约束。
当然,眼前秋天已近尾声,在即将来临的严冬过去之前,是无法出兵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没有事情可做,其中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对那些曾经从属于泰亦赤兀惕人的小部落进行整编。这是一件相当繁琐却又牵涉甚广的事情,铁木真将这个任务交给在战场上已经日渐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木华黎与忽必来去执行。这一年,他们二人刚刚年届三旬。如此一来,他们的地位就一跃而与博儿术、者勒蔑等老臣并驾齐驱,成为手握民政大权的实力派人物。二人欣喜受命后,翌日便各自引兵办事去了。
一晃月余过去了,随着秋天尾声的脚步,各个归附的部落纷纷迁移而来,每天都有长长的队列络绎不绝而至。从他们口中,铁木真得知,木华黎与忽必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一物不取,并善加安抚,令投诚者人心安睹,倾心归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