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也并不认为自尽是合理的死亡方式。但长生天也教导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侮辱过蒙古的人。比如你,就曾经说过许多关于我们蒙古人的坏话。你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受到什么惩罚吗?还是你想为自己做些辩解?”
“不,我不需要辩解。我承认自己以前对蒙古的所有不恭。可汗想处罚我,我甘心承受。请你随意吧。”
“好!”铁木真霍然大步行至古儿别速面前,伸出巨掌一把握住她那纤细的胳膊,只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向下一抄她的双腿,便将其整个人横抱于怀中,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狂野得狞笑着道:
“我要你每天闻我的臭气,我也要闻闻你的身上到底是香还是臭!”
说罢,他抱着古儿别速大踏步来到宫帐中央的大床前,伸出一足将趴在上面的塔阳踢落床下,然后不顾床上沾着前主人塔阳那大片大片的血渍,便合身而上,将古儿别速的娇软身子压在了下面……
落地的一刻,塔阳后背的箭伤因巨震而重新崩裂开来,血流再度汩汩而出,将地毯染红了一大片。也许正是因为这震动与疼痛,塔阳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听觉也有所恢复,然而率先进入耳膜的,却是头顶上一男一女的急促喘息与轻柔呻吟。
“铁木真……古儿别速……”
这两个名字在塔阳弥留之际如流星闪过他的脑海,他想用残余的意识来捕捉这流星,意识却追随着流星的轨迹而飘然远逝,一去不回。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皮却比身下的杭爱山更为沉重。终于,他没能再睁开眼睛,但那眼角却有一颗晶莹的水滴无声滑落,在绒毯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湿痕,在太阳还没升起前就已蒸发殆尽,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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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爱山之战,蒙古军以五万之众仅一日夜间便全歼乃蛮十万之师并杀其主塔阳汗的消息随着在草原上四处席卷得灼热的夏风不胫而走,在所有蒙古人的盟友、臣属以及尚保持独立者乃至其敌人中间传播着。对于前两者来说,这自然是件天大喜事;而对于后两者而言,却不免生出大难临头,人人自危之心。摆在他们面前的如今仅剩下两条路可走,或投诚于蒙古旗下以求安睹,或坐待被消灭的噩运降临。此外,再无他途可寻。然则,还要一些人甚至连两条路的机会都不存在了,那便是一些在铁木真势单力薄之时将屈辱加诸其身,严重伤害与迫害过他的人,那些他发誓不会放过的人,比如当年主谋抢夺孛儿帖的三姓蔑儿乞惕人。
三姓之中,和阿惕族已经随着其首领合阿台答儿麻喇在汪罕与札木合共同发起的夺还孛儿帖之战中战败被俘而风流星散,化作草原的一段过去。在三姓中居于主导地位的亦都兀惕族在其首领脱黑脱阿的带领下与乃蛮不亦黑鲁汗的残部汇合在一处,继续与铁木真蒙古部进行着看不到胜利曙光的徒劳作战。唯有兀洼思族自阔亦田大战后便对这种无谓的战争感到厌倦,在其首领答亦儿兀孙的统率下退回至腾汲思海(今贝加尔湖)之东,东西伯利亚加泰森林加缘过起了独立自主的生活,不再参与对蒙古人的战争。
答亦儿兀孙虽然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却没什么野心,因此对草原大势看得也很清楚,无论是札木合还是脱黑脱阿都不具备与铁木真相抗衡的能力与实力,继续跟着他们只能给自己的部民带来更大的损失甚至灭族之难。然而,此后的形势发展之快却着实令他吃惊,先是汪罕的轰然坠落,再是乃蛮的一战覆亡,蒙古如同一只以血为食的巨兽倏忽之间急速膨胀起来,巨大的阴影投射于巴儿忽真河谷之顶,压迫着精疲力竭的答亦儿兀孙及其族人。
“铁木真是不会忘记当年的仇恨的,我们的部落会被他的铁战车碾为齑粉的!”
困坐愁城的答亦儿兀孙郁闷得独自饮下一碗马奶酒后,心境愈发苍凉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蒙古大军如潮涌来,展开复仇的大屠杀。自己的族人男子化为枯骨,女人成为奴隶,儿童被挑于长矛之顶,成为装点胜利的恐怖饰物。抵抗吗?对方可以轻易得派出十倍之众将自己踏为齑粉;逃入森林吗?极北的风刀雪箭往往比钢刃铁簇更快要了阖族人的性命;去汇合脱黑脱阿与不亦黑鲁吗?流浪于也儿的石河的贫瘠荒地反而生不如死。求和吗?为铁木真创造“客人”的奇耻大辱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恭顺行为可以轻易抹煞的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如今想来比任何讥讽和责备都要严厉与贴切,而另一句话简直就是他此时真实心态度写照——走投无路。一个人被逼至这种境界,正是所谓的人生至此,可以一死了。
答亦儿兀孙并非怕死。但是想到全族老幼,尤其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忽阑,她才十九岁啊,正是妍盛绽放的花季,就这么陪葬于一场起自陈年旧恨的冤冤相报,而她本人在这其中全无罪过。
“长生天啊,因何如此待我?因何将这苛烈的厄运降临到忽阑的头顶?对于清白无辜的她何其不公啊!”
思至极悲之处,答亦儿兀孙不禁伏案大哭起来。
帐幕的门不知何时轻轻开启,一条曼妙的身影轻盈步入。一双亮红靴子影儿反射于答亦儿兀孙的泪眼之中,闪烁着泠泠异彩。茫然抬头,眼前的来者正是忽阑。十九岁的她业已出落得如同草原上一朵迎风摇曳独自开的鲜花,散发着未经采撷的娇与成熟绽放的美。她欢喜快活得时候,百鸟随之起舞;她垂首幽思的时候,明月黯然神伤。这就是忽阑,看到她,人们会暂时忘记身处乱世的种种不安与愁苦,而发出由衷的赞叹与会心的微笑。
“父亲,你怎么了?为何哭泣?有不开心的就告诉女儿吧。”
望见父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忽阑那一颗快乐飞扬的青春之心立时沉于谷底。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永远如同北方森林中落叶松那样挺拔有力,无所畏惧。如今,这棵松树却仿佛难耐暴雪般得折腰垂首,不堪重负。这样的情况是忽阑做梦也想不到的,心中如同倏忽间失去了某种足以凭持的屏障,落入无依无靠的境地之中。
对本部落目前所处的困境,忽阑并非一无所知。从部落中人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她也感受到了本族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也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之间听到了一个名字——铁木真。每当那些人谈及这个名字的时候,目光中就会流露出无限的恐惧与憎恨。忽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之人,使整个部族都谈之变色。
“是因为那个叫铁木真的人吗?”
忽阑鼓足勇气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答亦儿兀孙仿佛被马蜂蜇了一样猛然抬起头来,目光中透出震惊之色。他猛然起身来到女儿面前,逼视着她沉声问道:
“是谁对你说起这个名字的?告诉我,是谁?”
“谁也没对我说,我自己听来的。”
忽阑凝望着父亲的眼睛,没有一丝畏怯之色。一瞬间,她在心中已经作出了决断,一个也许能够拯救整个部落的决断。不待父亲继续追问,她开口道:
“父亲,如果真的无法抵御铁木真,就与他讲和吧。把我作为献给他,会有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我怎么能……”
“能的,父亲。你与他讲和是为了整个部族,没人会讥笑你的。听说当年这个铁木真为了得到汪罕的帮助,也曾将自己的黑貂皮袄献出。”
“可你是我的女儿啊,不是皮袄。更何况,你和巴图儿已经订婚,我又怎能……”
忽阑截住了父亲的话头说道:
“父亲是部落的首领,整个部族供养着我们一家。如今部族有难,作为族长的女儿,我理当将自己贡献出来。这就是族长女儿的宿命!至于巴图儿,他会理解的。即使我的人不能与他厮守众生,我的心也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请将我献给铁木真吧,为了全体部族的生命,这是唯一的办法啊!”
“这……”
看着女儿那凛然的目光与决绝对态度,答亦儿兀孙不知如何回答。怔立许久,他猛然张开宽大的怀抱,将女儿瘦小的身体紧紧得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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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爱山之战后,铁木真的部队开始了对乃蛮领地的全面征服与接收工作。比之克烈亦惕,乃蛮的领地更为宽广与富庶,人口也更加众多。单是每天陆续从各处俘虏来的妇女就需要统计上半天功夫。
铁木真特别要求部下要在此地寻找到两个人:第一个就是曾经在杭爱山隘口险些至自己于死地的乃蛮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另一人则是此前久闻大名的塔塔统阿。
不久后,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结局传来。这位归隐的老将在得知杭爱山大败后,便伏剑自尽于家中。他留给家人的遗言中,有一段是专门说给铁木真听的:
“我知道你必然会来寻我,心中也存着将我纳入麾下之心。可惜,我是饮阿勒台山的雪水长大的,喝不惯三河之源的水。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拒绝你,希望你能了解一颗武者的心,不要毁我灶火。”
这段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遗言深深打动了铁木真的心。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位老人以沉着镇定的姿态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幕。那种如山般凝重的感觉连续数日都压在心头。许多时候,这种情绪便会不自觉地泛滥开来,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乃蛮妇女顺从地走过眼前的时候。
男人和女人是多么不同啊!男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而不惜陨身丧命;女人们却恰恰相反,一旦战败被俘,都无一例外得对征服者采取顺从与与妥协的态度,并那么自然而然,毫无阻滞。就像自己的母亲被父亲虏获、妻子为蔑儿乞惕人所擒捉后所做那样。